萧湛一路都没有等她。
原本这天色是万里无云万里天，也不知怎地，在两个人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忽而就阴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萧湛是行军打仗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不拘小节惯了，几位路过的宫人好心上前想替他撑伞，皆被他一口拒绝。偏偏湘儿是扛不住的，但看他走那么快，若是自己等宫人撑伞那肯定就跟不上了，抿抿唇，也只得狠心拒绝了宫人的好意，顶着雨跟在萧湛的身后。
好在驸马来时乘的是马车，宫门外，一面朱红色的高墙之下，冰冷的雨滴淅淅沥沥落到屋顶和马车顶盖上，雨水顺着突出的飞檐流淌下来，随风倾泻，又碰触到坚硬的青石板路上，胡乱地飞溅到车夫整洁干净的衣摆上。
风雨交加，湘儿的头发和衣裳都湿透了，她打着哆嗦钻进了马车里。
萧湛是等她进了才进。走近时，湘儿正怀抱着一个软垫，躲在马车的最角落处，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莫名地想去关心她，但是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纳闷，他最近怎么总是想关心公主？想了想，他没有靠近，只是挺直脊背坐到了湘儿的对面，语气硬邦邦地说：“回去多喝点姜汤。”
湘儿弱弱地“嗯”了一声，忍着寒意，又忙不迭地将怀里的软垫更抱紧了一些。
下车时，湘儿走路也不稳，从铺好的踏脚凳上险些踩空，好在萧湛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雨还没停，公主府门口聚集了许多的人，湘儿唇色泛白，轻声地跟他说不用担心，抬步，随意看了一眼在府门口为自己撑伞的众人，勉强地搭住了柳杏和春蕊的肩膀。
萧湛不太放心，缓缓的松手，又看了柳杏和春蕊一眼：“我要去校场，酉时就回来，照顾好你们家公主。”
柳杏和春蕊频频地点头，掌事嬷嬷则上前给湘儿披了一件冬日里才穿的银狐皮的裘衣，不再耽搁，便紧忙扶着湘儿朝含章殿去了。
……
她好像被雨给淋病了。
明明在养心殿里还好好的。
明明平时都活蹦乱跳地就好像田间地头的野兔子一样。
明明那雨也不大，她怎么就能一瞬间虚弱成那个样。
申时三刻，校场的主将营帐里面，副将白延之正捧着两封书信，向端坐在主座上的萧湛禀报从前线传回的战事进展：“五日前，吴冲就带领轻骑兵赶到了靖城，当夜有胡人偷袭，双方就打了一仗，靖城里老弱妇孺很多，吴冲他为了救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肩膀上受了点刀伤……”
萧湛手撑着额头，不为所动，脑子里还在想湘儿的事儿。
白延之心道奇怪，抬头看看：“将军？”
“将军？”
“吴冲他受伤了！”
“我听见了，你说那么多遍干嘛？”萧湛霍地抬头，一脸不耐烦，眼睛里投掷出一道凛然肃杀的目光。
白延之：……
连忙讪讪地低头闭嘴，又抬手摸摸脖子。他看萧湛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自己说了半天他也没个回应，就以为他刚刚是没听见嘛……想了想，又试探性地问道：“将军你这是有什么心事儿？”
萧湛矢口否认：“没有。”
“那您看将士们闲了一下午，我看外面雨也小了，要不要让将士们加练？”
“随你。”
萧湛懒得多言，他还惦记着湘儿的病，心里不痛快，起身，径直朝帐外去了。
*
酉时还没到，萧湛就骑马回到了公主府，门房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缰绳时，心里惊得那简直是快要惊掉了下巴。
一是奇怪，这将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二是心想，这将军也真是够生猛，这还下着雨呢，怎么连马车都不坐，就直接骑马回来了？
萧湛顶着一身湿透的衣裳，大步流星地朝含章殿走去，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异样的眼光，他随手拧了下湿漉漉的宽大袖口，赶到含章殿门口，恰好遇见了才从寝殿内走出来的柳杏和春蕊。
“公主怎么样？”
两个侍婢迎迎一福身：“回驸马，刚吃了一副祛风寒的药，睡下了。”
萧湛略略地点头，回到洗剑阁洗了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且吃了两口饭，等到他再折回到含章殿时，天已经黑透了。
院子里侍婢们提着几个黄色的纸灯笼，湘儿的屋子里黑漆漆一片没有点蜡烛，萧湛放轻了脚步，从一片黑暗中穿行而过，轻轻地，坐到了湘儿的床头。
其实他夜间视力很好，能看见许多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就好比她那晚在寝殿里洗澡，他其实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好比她现在蜷缩在棉被里睡觉，他也能看清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与额头上冒出的一层层细密汗珠。
湘儿的额头很烫，但手脚还在打哆嗦。
她十指紧抓着被角，一对纤长浓密的眼睫毛不停地上下霎动，黛眉轻蹙，看样子是在做噩梦。
好冷啊，她真的好冷啊。
湘儿虽因为喝药起作用而晕晕睡去，但在睡梦中，她就像再度经历了一场冰冷至极的大雨一样。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公主肉身天生娇气本就体弱禁不起风吹日晒被雨淋，还是因为她这是重生夺舍来的根基不稳，才导致公主的体质会比寻常人差一些，总之她真的是很久没有这一种脚不沾地的虚弱感了。
她应该不会死吧，她只是淋了一点点雨啊，她上辈子跪雪地、被公主用鞭子抽她都照样能活得好好的，她苦苦等了五年，好不容易重生，她绝对不可以死，她这辈子还没有活够呢。
意识迷离之际，她身体越来越虚弱，恍惚间，她好像又梦到了先前想夺她肉身的女鬼和肺痨鬼，那三只鬼站在一棵满是血迹的柳树下面，柳树的树梢上挂满了人头骷髅，她们对着她张牙舞爪，并露出了青面獠牙，飘在半空中哈哈大笑，得意地说人一旦生病那就是阴气最重的时候，等到夜半子时，连大罗神仙都救不了她，她们就可以趁虚而入了。
不可以，湘儿慌了……
她眼眶含泪，拼命地逃跑，但无论她怎么逃都好像还在原地踏步一样，她被困在了那棵柳树下面，鬼怪的尖笑声萦绕在湘儿的耳边，还有那些曾经丧命于公主手中的冤魂，他们都恨不得把湘儿撕成碎片，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将湘儿生吞活剥了，湘儿无助地后退，被吓得流出了泪水，就在她最最孤立无援之时，忽而，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额头。
湘儿连忙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住了那只手。
一切都安静了。
没有鬼，也没有冤魂，更没有血淋淋的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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