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南行，转而向东。从荆湖进江西的路，也大多为杜可用的势力范围。但由于远离主力部队，这些小头目大多军纪散乱，随意贿赂几两银子，就能取得官道的通行权。
奉书一天比一天虚弱，原本饱满的双颊早就凹陷得不像话，双目的神采越来越暗淡，粉色的指甲也全都成了苍白，杜浒轻轻捏着她的手指头，给她剪指甲。剪下来的断甲软得不像话，一捏就碎了。
食欲更是消失殆尽，完全吃不下东西，有时候嫌蒸肉太油腻，有时候又嫌米粥没味儿。杜浒得哄着她，才能勉强吃下去一小口。有时候半夜咳喘起来，那一小口却又吐掉了。
不是她不愿意吃。有时候闻到肉香酒香，自己也会跟着咽口水。可是身体已经失去了消化这些东西的能力了。
但她每日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半是安慰他，半是安慰自己。
“师父你听，他们说江西北边下雪了……我爹爹以前说过，那是丰年的兆头，明年老百姓的收成一定很不错……大家都能吃饱……你吃过当年新鲜的大米吗？跟我们以前吃过的陈米，根本没法比……”
“师父你看，那家人门口贴的楹联，夹了个别字，嘻嘻嘻……是哪个破落秀才给写的？你快去告诉人家，给改过来……”
“你听……那个小贩说话的口气……武宁乡下人，哈哈……你信不信，我小的时候，就是听着这样的口音长大的，我有个乳母也是那里人……有不有趣……师父，你去向他买个饼，好不好？要还价，要逗他多说几句，我想听……”
杜浒便真的去了，果然认认真真地还价，引得那小贩嘟嘟囔囔的抱怨，乡音俚语不断从他嘴里蹦出来。奉书听得满足，嘴角带笑。
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大喝：“喂，兀那小贩，哪儿来的？有准卖文书没有？”
喊话的是个神气活现的官差。此处已近青江府治，朝廷当家，义军基本上销声匿迹了。
那卖饼的小贩拿不出准许经营的文书证件，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道：“青天大老爷高抬贵手，小的家贫无以为生，家里三儿两女都等着吃饭，实在是没法子，听说……听说青江府富庶，人又大方，这才把生意做到这儿来，其实才来了不到一个月……文书什么的，小人实在是不知道，这就去补，这就去衙门补……”
他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说话间，周围已经聚了十几个看热闹的。
那官差却也是个好说话的，和同伴对望一眼，轻轻踢了那小贩一脚，把他拉起来，道：“罢了罢了，咱们临江路总管老爷宽宏大量，嘱咐兄弟们不许为难百姓，今儿就让你拣这个便宜！记住了，十天后哥儿几个再来时，你的文书得准备好！”
杜浒听到那官差说“临江路总管”，神色微微一动。
那小贩一连串的作揖，连声道：“小人一定谨记，一定谨记！”
那官差笑道：“行啦，别行礼啦，不知道官民一家吗？下次兄弟们来光顾你的生意，可得早早准备，料要放足，哈哈哈！”
那小贩千恩万谢的将官差送走了，这才吁一口气，朝围观的人群傻笑两声，炉子里摸出一张饼，也不再讲价了，包起来，直接递给杜浒：“客官慢用，小心烫。”
围观的人这才慢慢散去。有人小声议论：“这小贩来咱们青江府，可是撞大运啦。换了别地的官老爷，能这么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早就把摊子掀了！”
还有人道：“好官手下自然有好衙役。可惜啦，这年头的好官不多哇。”
小贩做的饼很香，带着芝麻和猪油的香气。杜浒剥开包裹的油纸，露出一小截，凑到奉书嘴边。
奉书却吃不下，用力咬了一小口，嚼了嚼，再用力咽下去。
勉强微笑：“剩下的，都给你啦。”
杜浒耐心哄她：“是不是不好吃？我再去买别家的饼。要是你想吃什么别的东西，我都给你买来。”
奉书微笑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看着你吃。”
杜浒忍不住焦躁，又马上抑制住了，咬牙道：“不许任性！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每日抱你上车下车，都……都像个骨头架子！你再不吃东西，我……”
奉书立刻委屈，“你嫌弃我硌着你了？”
“不是……”想了想，还是换成耐心的语气，“这里离家乡还远呢，你让我陪你回家，总不能半路上自己食言吧？”
他说着说着，神情也渐渐寂寥，话音中竟有些哽咽。他怎么会不知道，奉书的病势已经多半无幸，这个曾经会对着他笑，跟着他跑、朝他撒娇发脾气的小人儿，随时都会撒开他的手，一动不动的的安静下来。
要是那日在杜可用军中，不顾她的意愿，自己把性命尊严卖出去，会不会……会不会……
奉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顾不得为自己而黯然，却更是心疼他那种无助的模样。
暗暗下决心，再也不跟他任性了。细声说：“你别难过，我不后悔，我开心得很……师父，我饿了，要吃……你给我……”
杜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生涩着道：“胡饼是不是太油腻？我去给你买你爱吃的。”
奉书笑笑，没有力气再和他说话争辩，也就由他。市场上走了一遭，再住店的时候，杜浒手上便拎了一大盒子东西，献宝似的摊在她面前。打开，只见五花八门，黄的、粉的、白的、花的，芭蕉干、炒银杏、梅子糖、麻团儿、渍橄榄、蜜汁包、栗子酥，一样一两个，还有一碗热热的糖水炖蛋，端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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