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尧棠，亦是无可奈何。他所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一步之差、相救无力。而赵卿言所做的，就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所在乎的人，从容赴死。
谁不比谁更加悲哀，谁也不比谁更加幸运。他们唯一拥有的，其实不过是“无可奈何”四字。
“晚些，我与你们一同回去轻风宫吧。”
赵卿言眼中有几分讶然，看了他许久，露出一个笑容：“多谢大学士。”
白尧棠摇摇头，示意他不必道谢：“衣冠冢，总也要立一个。”
“那这次。”赵卿言眼中的笑意掩去了悲伤，“大学士可不要用手去挖土了，看起来很疼。”
白尧棠笑骂道：“自然会疼，我这次不会了……”
赵卿言手掌移开了些许，手指微蜷，苍白冰凉的指尖抵在茶盏上，手指纤细，指甲莹白如玉。
“这次，我想试试。”
白尧棠怔怔看他许久，答了一句：“别让浩煵星尘陪你就好。”
染上笑意的眸子分外好看，赵卿言轻声道：“江无颜答应陪我，我们两个就够了。”
白尧棠失笑，终究没有阻止——不是不信，只是不愿阻拦。
正如赵卿言所说，他应是唯一一个称呼他为“世子”，却不会阻止他胡闹的人了吧。
……
赵卿言终究还是没能一试，因为叫他“世子”的人并不少。
但是十指连心的痛，终究还是品尝得到的。痛入骨髓一无所觉的滋味，也品尝到了。
说什么眼泪流干……终究还是忍不住落泪。
十二年的努力，终于换来这一纸平冤。
仿佛重回了十二年前无助哭泣的时候，除却哭泣，唯有手足无措。
仁宗默默蹲下身，将他按在自己怀中，低声道：“别哭了，这是好事对吧？”
赵卿言无声点头，顺着他的力气将脸埋入皇叔怀中，声音略带哽咽：“我只是，从未想到这一天真的会来，真的可以让冉叔父清清白白的立冢。浩煵，不用再偷偷摸摸的去祭拜师长……”
仁宗轻拍着他的后背，低声安慰：“直到现在，我才能将真相告诉你，才能还给他一个清白。这件事，我没有做错，但我愧对你。”
“没有，皇叔从未做过愧对我的事情。我若是皇叔，也许连这一封圣旨，也不可能下达。”赵卿言忍住眼泪，从他怀中起来，泛红的眼睛看着他，声音有些发哑，“能还给冉叔父一个清白，便是皇叔给我的最大恩赐。我……”
仁宗为他拭去脸上残留的泪水，温声打断了他的话：“墨儿，不用再说谢了。这些年，真的委屈你了。你卷入江湖的时候，我未能制止。那我，又有什么责怪你的理由呢？冉桐轩待你如何，你视冉桐轩为何，皇叔心中一清二楚。”
赵卿言抿唇，将眼泪忍回，默默听着皇叔讲述。
仁宗看着他，慈爱而叹息：“我的几个儿子全部早夭，我的曦儿夭折半年多，四嫂便生下了你。那时候，我真的好羡慕，好羡慕四哥……我也在祈祷着，你可以健康的长大，不要像我的孩儿一样，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已经去了……”
赵卿言想要说些什么，但这种时候，他真的连一句安慰也说不出来。
仁宗为什么这么疼爱他，天下人都可以猜出，他自己当然也不例外。这些年，仁宗对他的宠溺关怀，是连齐王也不能相及的。仁宗在心底里，将他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二十年，无一日不是如此。
可是，他这副身子，这条靠着多少名贵药材才勉强吊住的命，又哪里与“健康”沾得上一点边？真的说起来，他应该与“夭折”更加沾边一些。
“我真的，很希望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可以待在我怀里，笑着给我讲他每天看到的新鲜事。我可以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教他写字。他小的时候，我喂他吃饭，大一点，我教他背书，更大一点，我与他一起骑马打猎……可以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娶妻生子。”仁宗看着侄儿的面容，已经有了老态的脸上，只剩下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疼爱，与得不到的叹息。
“我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失去自己的孩儿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品尝过，而且品尝过三次……你是四哥唯一的孩子，我哪里能让四哥和我一样品尝这样的滋味？哪里能舍得，让你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呢？我能做的，不过是在你留在我身边的时候，尽可能的多看看你，多看你笑一笑、跑一跑，然后心满意足的睡着。”
仁宗摇摇头，终究还是没有过多的说什么：“墨儿，在皇叔心中，唯一比你要更加重要的，便是皇家的脸面，与这天下的安定。我不求赵氏的江山永不凋零，但我希望，我还看得到这江山的时间里，能让这天下没有战火连天，没有妻离子散。”
“含冤可得反，游子可归家。”仁宗摸了摸侄儿的头发，长长叹息，“你的夫子，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子。我守了这江山四十二年，整整四十二年啊！可我终究，还是害了一些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过去的错，已经无法弥补，但我不想再犯下更多的错。”
沉默了许久的赵卿言此时出声：“皇叔守护了一生的，我愿尽我此生余力守护，绝无二心。江湖的一切，事关我一人，我愿一肩承担。可无论如何，我不会牵扯到我的家。在家国面前，我个人的贪吃爱憎、荣辱悲喜，从来都不足一提。也许我做不到真正的绝情绝欲，但我，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
仁宗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欲要起身。
焕王连忙上前一步搀扶，低声道：“皇兄，您也不必太过忧心。墨儿向来懂事，又极为孝顺。皇兄的为难，他懂得。”
赵卿言伏身道：“从前是侄儿不知皇叔难处，任性妄为，让皇叔为难费心了。侄儿明白皇叔苦楚，今后必当三思而行，不教皇叔为难。”
“哎！怎么又开始了！”仁宗刚将蹲麻了的腿缓好一些，见他又趴下请罪，一时间不知该怒还是该笑，只能向身边的人瞪眼，“好端端的，你又引得他请罪！”
焕王连忙赔笑：“是我多嘴，皇兄你消气。我就说墨儿懂事嘛，你看……”悄悄向侄儿使了个眼色。
赵卿言眨眨眼，笑了起来：“皇叔别忙着训十三叔，先坐下歇息，喝口热茶。也好让十三叔把我扶起来——我自己怕是站不起来了。”
仁宗立刻抽出胳膊：“去扶墨儿起来，坐下歇息，喝一口热茶。”
焕王嘴角抽了抽，答应一声，走过去扶起侄儿，带笑问道：“需要我帮你倒一杯热茶吗？”
赵卿言失笑：“十三叔也开我玩笑……当心我向皇叔告状！”
焕王一怔，回身看了一眼仁宗，二人齐声笑了起来。
对这个侄儿，果然是一点生不起气来。
叔侄之间无形的隔阂，就在笑声中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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