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中，几位内阁大学士相对而坐。他们手中相互传递的，是军机处刚刚转过来的一份奏章，黄尊素上书奏事，“京城地震，是上天预警，或人主施政不当，或奸邪在朝。”
这是一份措辞激烈的奏章，发起人御史黄尊素在浙江声望极高，是东林新生代的重要人物，东林党分裂后更成了领袖之一。
他以针砭时弊为己任，不顾朱由校对御史的限制，常常撰写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指责朝政得失。
这次更以京城地震发起攻击，目标直指当今皇帝和内阁诸位大臣，认为是他们施政不当，才引发了地震的发生。
在后人的眼中，地震是种自然现象，把地震和国家领导人联系起来，是种很可笑的事情。
可在大明，事情却不那么简单。
按照传统的政治理论，皇帝是天子，代天统治百姓，他的一举一动，都和上天有着某种联系。如果天子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上天就会降下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上天就会降下祥瑞给以鼓励。
这种政治理论，被称为天人感应。他最初起源于《尚书》洪范篇，从人身是个小宇宙的观点出发，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也能感应上天。
后来，这种学说被儒家和墨家继承，并在阴阳家的努力下发扬光大。汉武帝时，董仲舒改造儒学打造大一统学说的时候，借用了阴阳家的理论，把皇帝尊为天子，奉为上天在人世间的化身。
从此之后，天人感应就成了皇权得以维系的重要支柱，每当皇帝有所想法，就会制造大批祥瑞发动声势。
不过，凡事有利有弊，天人感应在维护皇权的同时，也成了大臣们制衡皇权的工具。宋代王安石变法，就有大臣利用天人感应理论抨击新政，把自然界发生的灾害和王安石变法联系起来，逼得王安石说出了“天变不可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可恤”的话，加速了变法的失败。
现如今，黄尊素把地震和皇帝联系在一起，虽说动机难测，却是件符合传统政治理念的事情。朱由校虽然恼火，可为了维持自身的执政根基，根本不可能像王安石那样肆无忌惮的进行处置。
无奈之下，只能把奏章转给内阁，让这些朝廷大臣想想办法。
奏章依次传递，在排名最末的东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王佐看完后，又回到了叶向高的手中。
叶向高叹了口气，“大家都看过了，说说如何应对吧。”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天人感应发展了两千多年，借此上书奏事以求达到目的的不计其数，朝廷也有了应对的套路。
按照惯例，这时候，皇帝应当到天坛祭天，到太庙祭祖，然后颁布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认真承认错误。接下来，是辅政大臣被解除职务，原先颁布的诏书不管合理不合理，先收回来再说。
简而言之，就是皇帝装孙子，原本跟着皇帝干活的人遭殃，即便皇帝再强势，也要在原有的立场上做出让步。
可这样一来，身为内阁首辅的叶向高就首当其冲，致仕回家就成了定局。
韩爌、沈飗、徐光启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肖想着首辅的位置，可大家都要顾忌脸面，谁也不能不肯揭破这层遮羞布。
值房内鸦雀无声，黄嘉善已经晋位国公，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的位置都很勉强，对首辅位置更是早早就断了念想，现在情况有变，他反成了在场七人中最轻松的一位。
左看看，叶向高脸色平静手中的奏章却在手指处起皱。右瞧瞧，韩爌、沈飗、徐光启面带忧色浑身却透着种跃跃欲试，再看看黄克赞、王佐沉闷不语一言不发。黄嘉善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一切都十分陌生十分无趣。自顾自的端起茶杯，黄嘉善“哧溜，哧溜”的喝起茶来。
同僚们的反应，被叶向高看在眼里，心，顿时凉了半截，组织一下语言，叶向高道，“京城地震惊扰圣驾，是我处事不公扰乱阴阳，会议结束后，我会向圣上请辞的。”回答叶向高的，还是无言的沉默，叶向高苦笑，“从今往后，朝中政务就劳烦诸位了。”说完，就冲着同僚深深的施了一礼。
“不敢，”众同僚急忙躲避，更有人出来挽留，“首辅为国操劳劳苦功高，怎么能轻言进退？”
叶向高心中苦笑，若不是局势相逼，我怎么舍得致仕回乡？表面上还要慷慨激昂，“为主分忧，是我等分内之事。”
众同僚再次挽留，叶向高一再拒绝，上演了一场深情大戏。可不管怎样，叶向高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后，值房内的气氛轻松了许多。
在大家看来，有了内阁首辅主动承担责任，朝廷已经对黄尊素的奏章作出交代，这次风波就会得到平息。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家开始争夺首辅位置，以及谁来补充叶向高致仕后内阁的空缺。
黄嘉善在旁边看的连连摇头，对这些利欲熏心的同僚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场众人，论起资历来，除了两次入阁的叶向高，就数黄嘉善资历高，和东林党打的交道也最多。
在黄嘉善看来，黄尊素的奏章根本不是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波政争的先兆。可惜的是，同僚们看不到这点，或者说，看到了，却不相信东林党有翻盘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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