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嘿然无语的荀成，郤克挣扎着起身看道已经退到了里枳县几里之外，几乎是可以用窝棚来形容的简陋营寨内的巴人叛军，又灌了一口酒说到：“我知道，你的县尉是在战场上拼杀了十几年，用敌军的首级换来的。而我区区一个二百石郎官既然凭借家中势力，得以任职这巴郡少有的大县县令，秩六百石。荀县尉的心中难免愤懑难消。”
“属下不敢！”
郤克将自己已经被汗水浸成了一绺绺的头发拢了拢：“没什么不敢的，只是我现在可以指着县城之外的那些叛军跟君分辩，这枳县若是无我，恐怕这外边就不是万余巴人，而是数万了！”
听到这话，就算荀成对郤克的出身一直耿耿于怀，可还是对郤克的话十分服气：“县君此言不虚，若没有这二年县君在枳县兴修水利，开扩耕地，怕是今年这大旱一起，阖县都要反了我大秦了。”
郤克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一片似是雨云的乌黑色云朵说到：“可我一个人也难以改变巴蜀如今刀兵四起的现状啊！此次巴蜀民变，诱因是巴蜀两地遇到大旱，可哪至于还没有秋收百姓就纷纷起事呢？”
荀成见从来不与自己谈论这些问题，只是下达命令的郤克竟然有此一问，又想到如今城破在即的现状，于是也挣扎的起身，郑重的拱手道：“请县君教我。”
“有什么教不教的，你我虽然平时只是泛泛之交，但我还是一直信重你的办事能力的，本来还想着这次转任关中，可以向荀县尉引见一下家父，让你也能官途有所助力呢？”郤克依旧在摇头感叹着。
事到如今，他们二人和县中剩下的五百伤兵想来也难逃此劫，荀成自己也觉得郤克不至于哄骗自己，于是又要施礼。可郤克却阻止了他：“算了，荀县尉，我不是在邀功卖好，只是心有所感才口出此言。现在我来告诉你为何百姓在此时就会叛乱。”
荀成立刻做认真状，只见郤克开口道：“我记得儒家的那些儒生经常愿意讲一个故事，说当年儒家的宗师孔子路过泰山，遇见了居住在虎患非常严重地区的一户人家，他就开口问道：你们既然知道这里老虎为患，人们随时有被老虎吃掉的风险，可为什么不搬家去安全的地区呢？而那户人的回答也十分直接，他们直言鲁国国政残暴，甚于猛虎。”
而此时的荀成也明白过来，他看着城墙下半是中箭半是饥馑而死的尸体们，低声的说道：“我们的为政也恐怕比老虎好不了多少。”
“我因为家世原因可以履职一县，而你在军中奋战了十几年却只能任我的属官，这当中自然有不平，我也能够理解。可你看看这城墙之下和几里之外的窝棚之内，那些本来算是我大秦治下的子民们，他们的心中又该是如何的不平呢？”
“可他们若是不叛乱，我们又怎么会增加赋税以维持安定呢？若是整个巴蜀之地都如同去年之时我们县中大治之样，穰侯的驻军自然可以削减七八成，他们又怎么会被这赋税压迫呢？”荀成却是愤愤不平的说道。
郤克将水囊中最后一口酒喝尽，然后将水囊扔回给荀成说道：“所谓的大治也不过是百姓缴纳赋税之时痛快了些，入了冬能够少死些人。这对于巴蜀过分严苛的秦律如今早已化为了噬人的猛虎，逼迫这这些秦国的新附民，不少仍然怀念着巴国秉政之时状况的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反，因为造反尚有一丝生路，而当秦国的顺民只会在今年几乎颗粒无收的现状下活活饿死！”
听到这些话，荀成嘴角也抽@动了几下，良久才说道：“可造反不是也要死在我们的箭矢之下吗？况且各地的仓库中也还有存粮，自然是可以遏制此次危机的。”
郤克知道荀成此话也是言不由衷，于是直接戳破道：“我们枳县的粮仓之中还有多少存粮，想必县尉就算不知道具体数字，大概的存量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我们县中有没有类似 那魏国专门调节粮价，储粮备荒的常平仓，如何救得了枳县这么多的百姓。”
“关中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想必是会运粮进来的。”
郤克却对此万分赞同，而是开口说道：“不错，前些日子接到了郡上的通知，说关中的粮食已经由汉中沿着石牛道运入蜀中……”看着荀成又要说话，郤克却阻止了他接着说道：“可巴蜀这些年天灾不断，丰年少而灾年多，关中千里运粮沿路的消耗都令人啧舌，又怎么可能成为常态呢？”
就连军中出身的县尉此时也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言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郤克却有些惊奇的转头，然后才恍然大悟，然后声音有些低沉的说到：“想必是县丞教你的吧？”
“是。”
“县丞可曾安葬了？”
“正等着我们击退了这波叛军，才好下葬呢。”
郤克却苦涩的一笑，摇着头感慨道：“他倒是个运气好的，死在了城外还能有人给他抢回尸体，还能有人安葬。只怕我们是要暴尸荒野了。”
荀成对此无言以对，只能跟着郤克一起走下了已经快要坍塌的城墙，走到了如今满地狼藉的县中大路上。
巴人趁着魏冉前往蜀郡平叛，只留下不多驻军的机会，举起了蓄谋已久的反旗，并且盯上了这个距离巴郡郡治巴城（也称江州）的距离不近的枳县，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裹挟了不少因为赋税严苛而选择逃上山中半耕半匪的平民，攻到了枳县的县城之外，而为了遏制民变而出城安抚百姓的县丞则成了乱民杀掉的第一个秦官，若不是侍卫们，拼着命抢回了县丞的尸身，恐怕这个平时愿意在工作之余喜欢捧着本道德经的县丞就要被这些乱民分尸了。
而城中的巴人自然也不全是秦国治下的良民，这天灾之下，哪有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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